上海有两条母亲河,一条是黄浦江,一条是姑苏河。黄浦江宽广浩荡,是万里长江的最终一条支流。黄浦江从南向北流向吴淞口,把上海分隔成浦西和浦东,早年的上海港,实际上的意思便是黄浦江两岸的码头。人们至今仍记住江岸的繁忙现象:密布的船只、起落的吊车,还有蚂蚁般辛劳的码头工人。现在,那些陈旧的码头都已消失,当年的江边码头,现在成了绿洲和花园。这是年代的变迁,也是现代日子中的奇观。
姑苏河没有黄浦江那么宽广,但她的前史比黄浦江更悠长。古时分,姑苏河被人称为吴淞江,她弯弯曲曲地从苏南的内地流过来,流经上海,汇入长江。那时,年青的黄浦江是吴淞江的一条支流。后来,黄浦江的潮水日益延伸,河槽不断拓展,成为流向长江口的一条大江,而姑苏河,仍然弯曲弯曲地慢慢流淌着,逐步变成了黄浦江的一条支流。
但是在上海人的心目中,姑苏河和老百姓的日子有着更密切的联系。上海从一个荒芜的渔村开展繁殖成富贵的都市,姑苏河功不可没。一百多年前,人们就在姑苏河畔集合、寓居、营生,大大小小的工厂作坊,犹如蘑菇,在河畔力争上游地繁殖。姑苏河就像活动的乳汁,润泽着两岸的市民。在我的幼年回忆中,姑苏河是一条变幻不定的河。她时而明澈,河水黄中泛青,看得见河里的水草,数得清浪中的游鱼。江南的柔美、江北的奔放,都在她冷静的涛声里交汇交融。这样的姑苏河,犹如一匹绿色锦缎,漂动缠绕在城市的胸脯。姑苏河落潮时,河水就会变得污浊。到后来,姑苏河逐步成了一条藏污纳垢的黑臭之河,成为上海的尴尬,成为上海人心里的痛。
姑苏河,这条弯曲悠长、让人心生凌乱情感的母亲河,很多次出现在我的诗文中。我写她曾有过的明澈,写那些姿势不同的桥梁,写河里形形的船只,写发生在河两岸的人世悲欢,写文人在河岸踱步的潇洒身影,写弹孔累累的老修建中抗日英豪的呼吁……我也写过姑苏河的磨难,写过那条黑色河流的污浊腥臊,思念呼喊她最初的明澈。
我的小说《幼年河》,写的便是发生在姑苏河畔的故事。小说中,有我幼年回忆中那些难忘的人物和情形,也有我的母校——坐落在姑苏河畔的那所小学。小说中,有我的同学、我的教师,还有那座环形的二层校舍楼、那个小小的操场、房顶阳台上音乐教室里的歌声。
三年前,接到一个朋友的电话,他告诉我:“姑苏河畔的北京东路小学的师生都读了《幼年河》,他们发现小说中写的那所小学,便是他们的校园,你便是从这所小学结业的。母校很快乐有你这样的校友,决定在庆祝建校一百周年的时分,在校园里建一个幼年河图书馆。”
北京东路小学的王校长找到了我,约请我参与幼年河图书馆的开馆典礼。她说:“母校的孩子们都想见见你。那天,咱们想办法把你知道的还健在的教师也请来。”
这个来自姑苏河畔我的母校的约请,是这几年中最让我激动的一件工作。脱离母校将近六十年了,尽管现已好久没有再踏进母校的门,但回忆中的一切都明晰如初。对母校的回忆,不单单是修建的容貌,还有像姑苏河的潮涌那样悠远而又亲热的情形和声响。那是上课下课的钟声,是教室里操场上的喧哗,是教师和同学们一张张生动的脸,还有很多铭刻在心里的细节。六年的小学日子,从前有五个教师当过我的班主任。一年级的沈教师,一个年青俊美的姑娘,她教会我汉语拼音,让我终身受用。二年级的姚教师,尽管姿态像家庭妇女,但算术课上得生动幽默。三年级和四年级的沐教师,年岁不大,但现已满头白发,她的脸上,永久带着温文的浅笑。五年级的陆教师,一个幽默的人,嘴里常常衔着一个烟斗。他上语文课总是会脱离课文讲故事,还会向咱们介绍一些好书。每次下课时,他总会留给咱们一句话:“且听下回分解。”所以咱们眼巴巴地等着下一堂语文课。六年级的丁教师,有点严厉,说话要言不烦,颇有学者的风姿。少先队大队辅导员徐教师,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青人,说话时会脸红。还有课外辅导员,是两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女——梳着长辫子的邓教师、藏着短发的苏教师。我记住她们两人在操场上踢毽子,把一个鸡毛毽子踢得比两层楼还高,毽子从天上掉下来,苏教师可以用脚后跟悄悄接住,持续往上踢……当然,还有我的同学们,我记住他们每个人的姓名,记住他们的身形和表情,记住咱们之间的种种往来……回忆中,校园门口有两个长方形花坛,种满了伸展出长长枝条的蔷薇花,开花时,校园的围墙上一片缤纷,引来蝴蝶和蜜蜂。考中学时,语文卷子上的作文,我就写了校园门口的那一片蔷薇花。
幼年河图书馆开馆那天,我走进了离别将近六十年的母校。母校的老修建早已撤除,在距旧址不远的当地制作了美丽的新校舍,离姑苏河更近了。我站在幼年河图书馆的窗前,凝视着从窗外流过的姑苏河,往事一幕一幕浮现在眼前。幼年的欢乐和痛苦,都曾在这条弯曲的河里泛起浪花。从前,这儿曾是龌龊的废物码头,河岸上堆满了凌乱的货品。现在的河岸,是绿荫缤纷的花园,是步道。回忆中的那条大河,现在好像变窄了,当年污浊的河水,现在变得明澈了。姑苏河里波光闪耀,蓝天倒映在河面上,白云在蓝色的河水里飘动。这便是当年我在音乐教室的窗户里俯视的那条船舸如梭的河吗?这便是当年我在清凉的流水中奋臂击水的河吗?这便是我从前以无法的心境用诗句咒骂过的那条浊浪滚滚的黑臭之河吗?
幼年的姑苏河早已随岁月流逝,而眼前的姑苏河里,每一滴水都是新鲜的,每一道波光都折射着新年代的光影。远远地,可以正常的看到姑苏河流过外白渡桥,流进了水烟迷蒙的黄浦江,那是上海两条母亲河的交汇处。众多的长江口在等待着她们的汇入,她们的归宿大海并不悠远。
在迎候我的联欢会上,母校的孩子们把《幼年河》中的故事改编成小话剧,一段一段地表演着,会场里漾起一阵又一阵愉快的笑声。他们大声朗读着自己写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