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笔直驶上了高架桥,我和同伴急得顾不上语言不通,一边指着左后方隆起的土丘,一边冲司机喊道:“不不不!这里!我们要去的是这里!”司机犹疑地朝土丘比划了几下,此刻才终于明白我们的目的地。
土丘高大,没有入口、没有道路,尼尼微遗址就那么突兀地从道路旁耸立起来。下桥、掉头,再一次穿过高架桥,车来到土丘下方,在一处缓坡旁停下。我按提前谈好的价格递过钱去,司机却摆手拒绝,将钱推了回来。他指了指土丘,将右手放在心脏处致意,努力蹦出几个英语单词,语气诚恳:“欢迎、谢谢、来到摩苏尔。”
我们一愣,旋即明白了:这是摩苏尔人对外来者珍视其历史的感谢,也是他们为家乡感到骄傲的方式。
我们沿着缓坡跌跌撞撞地爬上土丘。伊拉克少有外国游人,来往的车辆望见我们纷纷鸣笛,乘客和司机都仰头大喊“hello”,可能也是奇怪今日的尼尼微竟有访客。
2015年初,ISIS发布一段视频,尼尼微冥神之门(Nergal Gate)的人首翼牛雕像被铁锤与电钻摧毁,撞击声敲在世界紧绷的神经上,飞扬的齑粉试图遮蔽比更古老的历史。这座亚述标志性的石雕已经守卫在古城2700多年,但在极端的眼中,它只是不敬线年ISIS占领摩苏尔后,尼尼微遭到了毁灭性的破坏。他们肆意地挖掘地堡、战壕,捣毁城墙、城门、宫殿遗址……甚至宏伟的先知约拿寺,也被炸成一堆瓦砾。当我们登上土丘,尼尼微已是一片荒芜。
骄阳似火,炙烤着起伏的坡地和焦黄的荒草。我举目四望,远处竟有几个又脏又旧的帐篷,旁边是模糊的人影与灰扑扑的羊群。我心头一紧,同伴也感到犹疑:“遗址荒废太久,已经被无家可归者和贫苦牧民占据了么?”
狗吠声传来,让我有点忧虑,不知该不该继续往前走。战后的社会治安如何,谁心里也没底。但转念便又下定了决心,一想到这片广阔的土丘之上曾经坐落着怎样庞大、壮丽的城池,我们便不可能就此放弃。
公元前700年,亚述王辛那赫里布将帝国首都迁至尼尼微,这座亚述最重要的城市之一迎来了鼎盛时期。俯瞰着底格里斯河东岸的两座山丘上,12公里的坚固城墙环绕着城市,错综复杂的运河网络浇灌着奇花异草。我们此刻所在的山丘西侧、支流科斯尔河畔,矗立着名为“举世无双”(The Incomparable)的辛那赫里布王宫。宫殿使用散发香气的木材与抛光的石灰岩砖建造,嵌有银、铜和雕琢复杂的象牙等珍宝,色彩鲜艳的石壁板浮雕装饰连起来可达3公里。
然而,尽管烈日光焰灼人,却未能真的制造出海市幻境。行走在干裂的荒土之上,我的想象力似乎也蒸发殆尽。手机地图上我的坐标点已经与亚述巴尼拔图书馆重合在一起,但我的眼前除了滚烫得发亮的沙土,什么都没有。
如果坐标没有错,这片土坡曾是人类已知最古老的图书馆。亚述巴尼拔自称“世界之王”,这位勇武好战的国王以猎狮为乐,以残酷地屠杀敌人为荣耀,他将亚述帝国的版图扩张到最大,从尼尼微传出的政令影响着从尼罗河到扎格罗斯山脉的芸芸众生。国王以聚集全世界一切知识为目标,建立了一座图书馆。亚述巴尼拔死后不久,帝国急剧衰落。公元前612年,尼尼微在战争中被付之一炬,遗迹湮灭在历史的长河之中。7年后,亚述帝国灭亡。
19世纪40年代,考古学家循着《希伯来圣经》和《旧约》里的描述找到了尼尼微遗址。从图书馆发掘出的泥板书超过3万块,泥板上的楔形文字经历战火的炙烤反而经久留存,内容有苏美尔的史诗、古巴比伦的天文记录,以及占卜、医学、诗歌、地理、神谱和政府档案……图书馆藏成为了亚述文明最恒久的纪念碑。
我们顶着烈日走到山坡边缘,科斯尔河纤细的流水在低处蜿蜒,稀疏的小块绿色农田散布在黄土之间,在曾经坐落着世界最大、最美宫殿的河畔,低矮的房屋组成了贫瘠的村落。
自尼尼微被发掘,考古常被战争打断,早期出土文物已运往欧洲,后来遗址又屡遭洗劫。2700多年后,帝国的伟业毫无痕迹,牧羊人与农民是这里新的居民。
暴晒让我心烦气躁,一无所获更让我失落。我们为何需要在40度高温下跋涉,就为了看一眼荒丘沙土吗?我一边生气一边告诫自己要冷静,在战火荼毒后的摩苏尔看古迹,本就该做好一无所获的准备。比照地图后,我们决定穿越传说要3日才能走完的亚述都城,去往阿达德门(Adad Gate)。
古代的尼尼微拥有15座高大的城门,每座城门两侧都有巨型人首翼牛雕像,它们被称为“拉玛苏”(Lamassu),是城市的守卫者。考古学家已发掘的城门有5座,阿达德门是北城墙上最靠东的城门,以风暴之神为名,在2016年被ISIS摧毁后,已修复重建。
从山坡往北一路下行,我们逐渐从俯瞰农田的角度走到了农田之间,周边的绿色多了起来,几株枣椰树长在田埂上。两个孩子从田间跑来,用简单的英语跟我们打招呼,然后羞涩地笑着跑走了。
路过穿长袍的稻草人,与羊群擦身而过,跟放羊的老人握手致意——若不是满身尘土与汗水,仿佛在进行一场悠闲的乡村郊游。阿达德门出现在视野时,日已偏西。斜阳勾勒出城垣,泥砖与土丘融为一体,若不是看清遮挡遗迹的顶棚,只以为前方是又一片山坡。一道宽阔的沟渠拦住了径直去往城门的路,我和同伴对望,露出同样的疑惑神情。
“是考古挖掘吧?”同伴指着沟渠侧面一处盖着蓝色塑料布的缺口,很像是为保护挖出的古代地层。
“但是有很多垃圾……”我望着满地的包装袋、塑料瓶,乃至粪便,很难表示同意。
绕过沟渠,前方又一片挖掘过的痕迹,但这显然是真的考古发掘地了。看起来像是古代建筑的地基,地层布局清晰,铺砌有整齐的方形地砖,孔洞里更不可思议的是陶制的导水管。穿越整个遗址的疲惫,瞬间烟消云散。历史存在的证据、尼尼微辉煌的余光,终于被我们寻见了。
后来查了新闻才知道,沟渠可能是ISIS挖的,用作战壕和粮仓。粗暴的挖掘和堆积的垃圾都极大地破坏了考古地层的复杂性。而在ISIS覆灭后,一项伊拉克和意大利合作的考古项目于尼尼微启动,清理了阿达德门被破坏时产生的数百吨碎片,发掘出公元前11世纪至前7世纪晚期的地层,我们眼前的便是其中一片。
阿达德门高耸,底部围绕着厚重的青灰色石板。进入城门内,顶棚与高墙遮挡了太阳,光与暗的转变让我的眼睛有些不适,直到同伴一声惊呼,我才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聚焦到一块石板的底部:几行楔形文字刻在此处,入口透进的光正好照亮它。
我们兴奋地往深处走,光线愈加暗淡,最靠里的一块石板也刻有楔形文字。不必明白文字的含义,在荒丘上消逝的想象力于陌生的笔画间蓬勃生发。斜阳透过轻薄的白云,为重建的城墙涂上一层金黄的光晕,我们在阿达德门内站了很久很久,如同注视着尼尼微全盛时的光彩。
出租车载着我们再次跨过底格里斯河,随后往南一拐,一幢又一幢楼房废墟接连出现在车窗外,说明我们回到了满目疮痍的摩苏尔老城。
傍晚的余晖洒落坍塌的天花板、倾倒的立柱、布满弹孔的墙壁……司机在迷宫似的街巷里绕着,努力寻找通向倭马亚大寺的道路,而我仅仅是从地图上随机找了一处被毁的历史建筑的照片给他,表明我们想去看看老城废墟而已。但在过桥之后,我立刻反应过来——根本不需要指明具体地点,河流西岸的老城伤痕累累,随处都是断壁残垣。
2014年6月,ISIS占领了伊拉克第二大城市摩苏尔。极端分子占据了老城的住房,残忍地奴役和杀害平民,整座城市陷入了比噩梦还可怕万分的境地。数千年前因亚述的军事力量与战争屠戮而成就的都城尼尼微被称作“血腥的狮穴”,数千年后,底格里斯河对岸的恐怖程度还要更甚。
直到2016年10月,伊拉克政府军才正式展开收复这座北方重镇的战役。复杂的地理与军事形势使得战役进展十分缓慢,摩苏尔老城巷道纵横繁复,藏身其中负隅顽抗,甚至挟持困在城中的40万平民作为“人盾”。为了战役推进,国际联盟对老城实施了空中打击。2017年7月,被占领3年后,摩苏尔终于迎来了解放,但这座饱受蹂躏的城市已损毁殆尽。
出租车在一条巷子口停下,那是车能抵达的离倭马亚大寺最近的地方了。狭窄的巷子两侧尽是毁坏的建筑物,满地残砖碎瓦,断墙周围拉着警戒绳,显眼的警告牌随处可见:废墟之中仍有大量未被清理的爆炸物,不要随意进入;假如发现危险物品,请立刻拨打报警电话。
我们小心翼翼地走进巷子,越往里,废墟越是触目惊心。瓦砾堆中还能看出精雕细琢的门拱,一些墙壁还保留着粉红、浅绿的涂色,能想象主人曾多么用心装潢自己的家——他们再也不能回家了。根据统计,90%的老城在战争中被摧毁,数十万摩苏尔市民流离失所。站在警戒线前望着残缺的拱顶、垮塌的屋门、挂在空中的半截楼梯,我终于明白了尼尼微遗址上的帐篷与牧民。
小巷很快就到了尽头,一座坍塌的拱门挡在了前进的方向。残墙之上绘制着那幅著名的涂鸦:女孩牵着小熊站在满是炸弹的瓦砾中,她孤单、瘦弱的背影是废墟中唯一的色彩。我们站在涂鸦前沉默,天色暗淡,谁也看不见谁的泪水了。
绕行了另一片废墟中的巷道,我们才在黑夜里抵达正在重建的倭马亚大清线世纪,是摩苏尔最古老的寺,但辉煌的历史难逃战火的折磨。断裂的宣礼塔与周遭的废弃建筑融为一体,在夜幕中难辨彼此。
几个住在旁边的当地人发现了我们。大叔们乐呵呵地挨个和我们在残塔前,邀请我们去家中用餐——即便存在爆炸的危险,仍有居民回到了残垣中的家,在废墟中重启生活。一群孩子在寺门口的路灯下踢球,看见我们立刻蜂拥而上,摆出各种造型让我们给他们拍了无数张照片。直到我们离开,孩子们还站在断墙上朝我们大喊大叫,欢快的声音打破了伤痕与废墟之城的死寂。
夜晚的高温消退,摩苏尔老城的夜生活正热闹。尽管几乎所有建筑的二楼以上部分都被摧毁,但一楼的商店还亮着灯,蔬果小贩在一堆红彤彤的番茄后面朝我们挥手,乘凉的大爷在整个建筑唯一完好的门前撸着他的两只小猫……
我们决定趁凉快去努尔大清线世纪的寺矗立在老城的中心,寺内的哈德巴宣礼塔俯瞰着整个摩苏尔,从14世纪开始逐渐倾斜。数百年来寺几经重修,但高塔从未被动过,危危欲坠的斜塔成为了摩苏尔的地标,被印在1万面额的钞票上。
2014年7月,ISIS最高领导人巴格达迪在努尔大清线年后,寺被ISIS炸毁,哈德巴宣礼塔也被毁坏,是摩苏尔市民冒着生命危险组成人墙,阻止了高塔被彻底摧毁。当我们来到寺前,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领头的“重振摩苏尔精神”项目正在对寺做修复,脚手架已将哈德巴宣礼塔的基座彻底围了起来。
灯光照亮寺对面彩色外墙的老建筑,在一片黑暗中显得活力充沛。我们信步走过去,才发现这其实是摩苏尔重建的文化中心,紧凑有序地陈列着一些旧家具、工具、艺术品和当地服饰,都是战后从老城收集的,最老的物件也只能追溯到两百年前的奥斯曼统治时期,与ISIS摧毁的历史文物无法相比。但工作人员热情地带我们参观这座小博物馆,认真地讲解每一件展品,当我们提出问题或只是露出一个疑惑的神情,他都会用翻译软件仔细地一句句解释,让我们理解摩苏尔老城生活的点点滴滴。
博物馆用蜡像展示了一场婚礼,各个民族、信仰的宾客身着不同的服饰,共同庆祝。博物馆附属的茶馆也挂着张老照片,佩戴十字架的人和穿白袍的人聚在一起饮茶。摩苏尔在阿拉伯语中意为“连接点”,它往南连接着美索不达米亚,往北连接着安纳托利亚,“商贸十字路口”的位置注定了其被不同帝国争夺的历史循环。经历了数不清的统治者后,摩苏尔聚集了不同的部落、种族、宗教,老城里住着阿拉伯人、库尔德人、突厥人、雅兹迪人,寺的宣礼塔与教堂的穹顶共同塑造了城市的天际线。
工作人员一边讲述过去人们在老城和平共居的生活,一边带我们走进一间陈列着老电视、老相机等物件的小屋参观。我们拍着照,镜头往上移动,赫然发现天花板竟有个大洞。
工作人员点点头:“ISIS摧毁了我们的城市,但我们正在重建。对面的塔,还会再竖起来的。”
围着文化中心,开着几间我在伊拉克期间见过的最精心设计的文创品店和手工艺店。卖陶制品的大爷用他亲手烧制的陶鼓敲打出一段悦耳的节奏,卖冰箱贴的小哥送了一大把有趣的摩苏尔地标贴纸给我们,每个摩苏尔人都对我们的来访表示感谢。
回酒店的路上从热闹的露天茶馆经过,人们坐在废墟前面聊着天,搅动着加糖的红茶,兴高采烈地招呼我们也去喝茶。城市是一片废墟了,但生活不是。
白天更容易看清楚这座千疮百孔的城市。我们又一次穿行在老城,耀眼阳光下密集的弹孔、扭曲的钢筋、焚烧的痕迹更加令人心寒。矗立在底格里斯河畔的巴格达大酒店曾是摩苏尔最豪华的酒店,此刻只有空洞的门窗、塌陷的楼板与残破的招牌挂在空中,如同一道仍在流血的巨大伤痕。
摩苏尔老城似乎没有一栋完整的建筑了。掣肘于政局不稳、资金不足、大量不明爆炸物遗留等多种原因,摩苏尔的重建速度是缓慢的。一路行来,炸毁的住宅几乎无人管理,忙碌重建中的大多是宗教建筑,尤其是努尔大寺附近的几座教堂,进度比清线世纪的叙利亚东正教堂已经有了精美的雕花外立面;建于19世纪的天主教圣母院崭新的穹顶、高耸的钟楼,与街角开在坍塌房屋里的小商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们再次经过了倭马亚大寺,从废墟里钻出来,才发现夜里黑漆漆的空地是一个烟火气缭绕的鱼市场。来自底格里斯河的大鲤鱼摆满了摊位,烤鱼香气阵阵传来,卖炸鱼抓饭的大哥自豪地站在他的烹饪杰作前招呼我们用餐。柔嫩的鱼肉入口,我突然想到——既然象征精神生活的建筑在回到正常状态,那么博物馆呢?
ISIS发布的毁坏尼尼微“拉玛苏”雕像的视频中,还有极端一件件砸毁摩苏尔博物馆文物的片段。这座博物馆以亚述文物闻名,规模和地位仅次于巴格达的伊拉克国家博物馆,但无数珍贵的文物已彻底化作碎片。
摩苏尔博物馆坐落在老城边缘一座竖立着鸽子塔的公园对面,我们在盘旋的鸽群下走向这里,然而院门紧闭,只能透过铁栏杆看见伤痕仍存的建筑与“重振摩苏尔精神”的标识牌。我们扒着栏杆朝里打望,明知进不去的可能性更大,却不免有点失望。
突然,建筑的大门打开了,一位男士从里面走出,径直走向我们。难道博物馆开放了?我与同伴突然又燃起了希望。
男士走到院门前问明我们的来意,随后说道:“欢迎你们来到摩苏尔。但很抱歉,我们的博物馆暂时关闭了,因为大量的文物被摧毁了。”
他讲述ISIS暴行时的口气非常平静,但我仍感到一丝残酷的寒意,从四面八方的废弃建筑、从布满弹孔的墙面、从那扇半掩着的大门涌出,仿佛我们的来访,再次如一把利刃,切割在这座城市的伤口。我突然惭愧得想要原地消失,但阳光下没有我能躲藏的地方,只能支吾着:“对不起……”
男士递过来一张名片,写着他的社交账号:“如果有需要能与我联系,我们正在努力修复文物。预计两年之后博物馆会再次开放,到时候欢迎你们来参观。”
“两年后见。”男士微笑着与我们握手。在底格里斯河、太阳与鸽群的见证下,我们与摩苏尔定下了再见的约定。